世上只有妈妈好

致外甥女的一封信

外甥女：

很高兴在网上和你聊天。今天舅舅专门和你谈谈你妈的情况。

你妈年轻时是个勤劳耐苦、人人夸奖、温文尔雅的善良姑娘。她不但深得老师同学的喜爱，也深得左邻右舍的称赞。她读书成绩优良，中学毕业，由于成绩突出，学校保送她上高中。她的班主任为此还特地到我们家报喜呢。

只因为我们家上辈被迫到海外谋生，土改时家里却被评为华侨地主（所谓成份不好），成份不好家庭出身的子女被称为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。到了你妈升高中放榜时，大家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通知。可是左等右等，就是没有等到录取通知书，同村和邻村的同学都收到了。大家不由自主的由喜悦变成了焦虑。于是，外公专门去大队革委会了解情况，得到的却是一条令人伤心、难过、失望的消息。因为在此之前我己读了高中，他们说“可教育好的子女读高中，不能落在同一家。”

那年，你妈大约十三岁，正是读书接受教育的年龄。她却不得不放下书本，跟随大人一块，上山砍柴，下地种田，干起劳累的农活。看到别人的孩子，一个个都背着书包，高高兴兴上学去，而品学兼优的你妈，却不能上学。看到自己女儿那渴望读书的、满含泪水的、郁忧的眼光，外公外婆感到莫名的愧疚和难过。多么聪明，多么善良，多么可怜的孩子！却因为家庭关系，小小年纪却不得不停学。大家都感到十分难过，十分悲伤，然而又十分无奈。

天啊！这是什么世道？世上还有公理吗？

数年后，与你妈同床共寝、年近八旬的我奶奶不幸中风，半身不遂。开始时，严重到不能言语，生活失去了自理的能力，穿衣、吃饭、大小便，均需人服侍。那时你妈不过是十多岁的小姑娘，却义不容辞地负起了照顾老奶奶的责任。老人家的病情时好时坏、反反复复。轻时，能说话，可下床，基本上恢复生活自理能力；重时，无法说话，大小便失禁，经常弄脏床褥。难为你妈经常给老奶奶擦身、换衣服、洗床褥，那些又脏又臭的工作，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做的。难得你妈一片孝心，尽心尽力地服侍老奶奶。

老奶奶与病魔博斗了一年多后，上天堂见她的耶稣去了。

那时国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四人帮倒台了，邓小平复出了，文化大革命结束了，阶级斗争结束了，万马齐喑的时代结束了。人们开始有了些说话的自由，心情也比以往时候舒畅多了。经历了数十年的内斗，满目疮痍的祖国河山，呈现出一片春意盎然的喜人景象。

套在外公头上的紧箍咒（历史反革命）去掉了，三十多年来被人欺负侮辱的苦难历史结束了，我们终于恢复了做人的尊严。我们为这迟来的、但终于来到了的大喜日子，尽情地欢呼啊，热烈地庆贺啊！

自外公平反后，我们家的喜事一个接着一个。恢复高考后，我和你细舅先后考上了大学。外公也恢复了工作，回中学重执教鞭。长达几十年，受尽羞辱，历尽沧桑的家庭终于翻身，得以扬眉吐气了！

外公复职后，家里也帮你妈找到了一家门当户对的教师之家。结婚后你妈理当有段甜蜜的新婚生活。

当你姐姐出世后，你妈的生活又出现了重大转折。只因为你姐姐是女的，才会演绎出一幕幕骨肉分离的悲剧。

据说她男家的人要她“生不到男孩就不要回家”。重男轻女，多么严重的封建思想！而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一个有知识的、为人师表的教师家庭，真是社会的悲哀，家庭的悲哀！

那年代，国家实行计划生育，管得很严。在农村生了第二胎，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，都可能被强行结扎，实施绝育手术。为了生个男孩，你妈不得不背井离乡，开始了吉卜赛式的流浪生活。

“在家千日好，出门半朝难”。到了饶平，你妈租了间房，开始她的“大生产”了。那里什么都没有，一切又要从零开始。她挺着大肚子白天劳动，晚上还要帮锁钮门，起早贪黑，没日没夜地工作，生活又十分穷困潦倒，饥一顿饱一顿，就是为了生一个儿子。

在那艰难的岁月里，你降生了。虽然你不能变成“儿子”，成为你妈回家的“门票”，却也给你妈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的乐趣。

从你呱呱坠地，你妈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你。看到你那幼嫩的小嘴一张一合地吮吸着母乳，乳汁流进你的肚里，快乐传遍你妈全身。看着你那发皱的皮肤，一天天地红润舒展开来，她心里感到比喝了蜜糖还甜。虽然生活条件差，极其艰辛困苦，但只要有你在一起，你妈就感到快乐。你那“嘿嘿”的笑声，比什么营养补品都顶用。只要看到你那可爱的笑容，听到你那甜甜的笑声，再辛苦，再劳累也会暂时消散，而获得快乐。在那困难的时候，你是你妈的精神支柱，你是你妈的快乐源泉。

有一天，你细姨去探望你们。在一个既黑暗、又窄小、兼潮湿的小店里。她看到了一个在坐栏里，尿湿了裤子，煤粉染脏了衣服的，大约二三岁的幼小女孩，不知是因为寒冷，还是因为饥饿，正眼泪汪汪地望着妈妈啼哭。店门口一位周身黑渍斑斑，脸上流下的汗水形成了黑白相间的大花脸，显得颇为憔悴的女人正蹲在那里做蜂窝煤。这就是我那位聪慧漂亮的细姊呀? 看到这光景，你细姨不觉一阵心酸……。

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，真是害人不浅！你们有家归不得，与你妈相依为命，你妈精神赖以寄托的心肝宝贝——你，又因为你妈又有了身孕，而不得不被残酷、无情地送走，寄养在福建的朋友家中。

不久，你妈又生了个女儿。这可怜的孩子，也就是你的妹妹，既无法帮你妈改变命运，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。出世不久就给人抱走了，据说被卖到福建安溪。虽然后来你妈托人多方打听、查找，但至今仍无消息，下落不明。

到了第二年，秋风萧萧，黄叶飘飘的时候。你被接回了家乡大姨家，住了一段时间。大姨与你养母熟悉，她了解你养母，知道你养母是个善良的、可靠的、值得信赖的好人。此时，你妈正在发愁，因为她又生了你另一个妹妹，而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，只好忍痛割爱。

那天你打扮的特别漂亮，俨然像个小新娘。在你妈、大姨和大姑的陪同下，从你大姑任教的小学出发，前往你现在的家。

那个时候，幼小的你并不知道，这将是改变自己一生的重大转折。有你妈等亲人的陪同，也许你以为这是带你出来玩。当突然发现妈妈不在身边时，你一下惊呆了，焦急地呼唤着“妈妈、妈妈……”，却听不到妈妈的回应。一个三四岁小孩，突然失去了父母，那种孤独、惊恐、害怕、凄凉的窘境，令人心酸，令人同情。你顿时泪流满脸，凄楚地大声哭喊“妈妈、妈妈、妈妈……”。

刚刚偷偷地离开的你妈，此时此刻，正抑制不住骨肉分离的悲痛，暗自流泪，听到自己女儿那凄厉的、撕心裂肺的哭声，如万箭穿心，心如刀绞，她顿觉天昏地暗，泪如泉涌，泣不成声。她多么想回去把自己的心肝宝贝抱回来，可是不能呀。这是多么的无奈！多么的痛苦！多么的伤心啊！

女儿送走后造成的巨大悲伤，使你妈好几日都难以下咽，无法入眠。眼睛一合上便发恶梦，老是莫名其妙的梦见你遭遇危险和不测，睡梦中频频惊醒。

你妈本来是一个勤劳孝顺、聪慧漂亮的善良姑娘，却不幸成为重男轻女封建思想的最大受害者，为此吃尽了苦头。如今她青春已逝，韶华不再，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。

聪明伶俐俏姑娘，

夺冠扬名中学堂。

凤困樊篱悲无奈，

有门难入苦流浪。

凄凄惨惨别儿女，

地暗天昏悲断肠。

折翅凤凰难再舞，

希望儿女续翱翔。

舅舅

2005年8月12日